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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破口大骂,“你还以为这是旧社会?你还想作威作福涂炭生灵丧权辱国吧?”
他用了两个很书本化的词,“你活该,你捡牛粪吃活该,你去坐牢我还好些。
我将来要当总统,也要搞运动!
老子根本不给你这号家伙平反我告诉你……”
“老子老子老子……”
光复一句话憋在喉头没骂出来,尽管是体育教师,还是没有追上儿子,气得浑身发抖,幸亏有我扶着,才回到家里稳稳地坐下。
我很惊异少年对他的态度。
少年的话当然是一时气头上的话,不必过于认真对待。
但他这样来戳父亲的痛处,至少说明他对于往事没有切肤之痛,错案不错案,不会比他的一瓶汽水更为重要。
在这个时候,我再一次感到时间的诡异。
光复像很多人一样,以为他的苦难经历能够被任何人同情。
时间所定型的一切,可以像博物馆的珍贵文物一样原貌长存,举世公认。
正是基于这一点,他像我的很多前辈,教导后人的时候总是愿意回溯往事,谈坐牢、饥饿、战争、疾病或者一九四八。
他没有料到,时间不是文物,他与儿子也没有共享的统一时间。
政府还他父亲清白的一九四八年,并没有同时配给他的儿子。
这位少年刚才狠狠踢了木炭一脚,显示出他对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内的往事毫无兴趣甚至反感。
这似乎没有道理。
他没有亲历过去,但他对离奇往事至少可以好奇,如同孩子们津津有味于古代传说,没有必要愤愤地踢上一脚。
在这里,合理的解释只可能是:他并非仇视过去,只是仇视现在的过去,即仇视这个阴暗傍晚父亲嘴里充满着训斥、苛责、自以为是气味的过去,那个夺走了他半瓶汽水的过去。
光复气得流出了泪水。
这使我想起了一条以往的国家政策:一九四七年以后旧政权里科级和少校级以上人员,均属于历史反革命。
这个适用于任何地方以及任何人的时间划界,隐含着的哲学意义是:人们都生活在统一时间里,不容例外。
多少年后,人们终于认识到这一条过于简单,光复本人就因为这条政策的取消而苦尽甜来。
但是在另一方面,光复己所不欲却施于人,力图使自己与儿子生活在共同履历里,同样不容例外。
他无非是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的过去,混淆了自己的过去与别人的过去,认为他痛恨的过去,儿子也必须痛恨;他珍惜的今天,儿子也必须珍惜。
他内心中深重的一九四八,在儿子内心中必须具有同样的规格与分量,不可微缩,不可流散,更不可虚无。
他没有料到,对于儿子来说,一九四八几乎就是清代、唐代、汉代,遥远得一塌糊涂,与自己完全没有关系——小小的一个铁皮瓶盖,甚至可以使儿子得出另外的结论:
“你坐牢活该!”
“你坐在牢里我还好些!”
也许,从这个傍晚开始,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里,他们之间包括一九四八年在内的过去断然分裂,再也难以弥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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